简介:一个在精神病院关了七年的小伙子,痊愈后回到破败的家中,却发现原来的房子已被他唯一的亲人、他的哥哥出租了。他找到哥哥,却被哥哥痛打谩骂,致使他旧病复发。文章揭露了导致精神病患者不幸遭遇的社会根源和家庭根源,读来令人深思。
他叫维佳·阿波罗细莫夫,但是所有人,包括医生和护士在内(更别说患者了),都叫他普列沃克(意思是“唾沫”)。
这个含羞带辱的绰号源自一个不太好的习惯。
只要一陷入精神亢奋的极端状态,维佳就会歇斯底里地号叫,撕扯衬衫领子,脸孔急剧抽搐,发音器官失灵,胡言乱语一气。
在病态的痉挛中,唾沫星子就会从他变了形的嘴里飞溅而出。
当然啦,跟他说话的人全都急忙退后,嫌恶地用手抹去喷到脸上的东西。
不过,自从被关起来以后差不多过了七年,维佳的病情有所缓解。
他的情绪稳定了,也不再给周围人带来任何威胁,还从重症病房搬到了普通病房。
虽然早已不再失控地大喊大叫,但是他的那个绰号却顽固地保留了下来,只有少数几个人不幸还记得他的真名……
一天早上,维佳·阿波罗细莫夫被叫到主治医生办公室去,办理出院手续。
医生很年轻,还很客气。他有一个漂亮的名字艾尔涅斯特和一个不太漂亮的父称阿多里佛维奇。
这名医生刚刚上班几个月,还没有从患者身上抓到太多的“把柄”,也不属于那种司空见惯的有施虐倾向的疯魔大夫。
他的好心既让维佳感到高兴,又让他担忧,让他觉得友善只是一张面具,在那背后总是隐藏着某种可怕的东西。
第一次跟这位医生见面的时候,维佳就一直等着了突然发作,把桌子上的烟灰缸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但是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不过维佳却不放心,他怀疑医生是个同性恋,虽然没有任何根据得出这种结论。可是跟他在一起不可能平安无事……不知为什么,有关这位医生精神不正常的想法让维佳得到了些许安慰。
当维佳最后一次来到医生的办公室时,艾尔涅斯特·阿多里佛维奇正站在春光明媚的窗前,对着通风口吞云烟雾。
“那么,维佳,咱们要分手了?”他转过身来说道。
“可能吧。”维佳答道,在桌旁坐了下来。
“七年是个挺长的时间啊,”艾尔涅斯特停顿了一下,把烟头扔出去,关上气窗,在对面坐下,“回到正常生活不太容易。可是能怎么办呢?!得去试试呀,你现在康复了,是名符其实的社会成员了,在这里已经无事可做了。”
维佳沉默不语。
“这并不难,你知道吗?国家给你提供了公寓房间,你会得到一份残疾人抚恤金,也许还会找到一份工作,你还很年轻……”
“啊哈。”阿波罗细莫夫漠不经心地说道。
“还写诗吗?”
“早就不写了。”
“为什么?”
“全是废话……”
“怎么是废话?《涅瓦》杂志还刊登过你的作品呢……”
“全是废话。”维佳又说了一遍。
艾尔涅斯特望着窗外,没有作声。
“你得跟亲人建立联系。如果独自一个人,不管怎么努力,刚开始的时候总会很艰难。”
“妈妈死了。”维佳说话的口气好像这是一个新闻似的。
“试着跟你哥哥缓和一下关系吧。”艾尔涅斯特说道。
“这不太可能。”维佳低声回应道。
“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谁知道呢?”
“他一次都没来过。”维佳说。
“你得理解他,他心里想什么只有上帝知道,试试吧……”
“我试试。”
医院的院子向门口走去。他的肩上挎着旧背包,上衣口袋里装着房间的钥匙、一包香烟和出院证明。
突然,不知是谁从楼上的窗口叫了一声:
“嗨,普列沃克,你上哪儿去?”
维佳没有回头。
***
过去的这几年,古老的井式庭院一点儿变化也没有。半个世纪以来它从未变过,还是那群围着垃圾箱的鸽子,还是那阴暗的窗户和陈旧的楼门,就连锈迹斑斑的“扎波罗热人”牌汽车也一如既往地停在老地方。
已经过去四分之一个世纪了,这辆车哪儿也没去过。
维佳坐在儿童游乐场旁边的长椅上,点上一支烟。
他呼吸着廉价“北极星”刺鼻的气味,发现自己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医院大门的时候,除了习惯性嗜睡之外,他还什么感觉都没有。如果当时艾尔涅斯特突然从身后跑来,大喊:“站住,维佳,站住别走,我弄错了,你还得在这儿呆五年。”那么维佳准会顺从地调转船头,回到自己的病床上。
可是后来,事情发生了变化。
他第一次感到紧张,是在踏上地铁的滚梯时。
当他看到自家老房的正面时(它已经有一百多年历史了),这种感觉更强烈了,就好像吞下了一个巨大的冰块。
所有的事就好像一场梦境,他害怕从梦中醒来,看到自己被毛巾捆着绑在铁床上。
维佳大口大口地吸完了烟,站起身走进自家的楼洞。
过道还是那样半明半暗的,一股烤土豆的味道和地下室的潮气紧紧地围住了他。
还是那破破烂烂的邮箱,还是那从来不曾运行的电梯,还是那块写着警示语的标牌。整整七年来,这块标牌一直都挂在他家的门上。
维佳慢腾腾地沿着楼梯走上三楼,看到自家的房门依然包着年久退色的人造革。
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金属环上有两把钥匙,一把是房门钥匙,一把是房间钥匙。不过他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他突然想,现在房门钥匙应该没用了,因为大门已经换上了闪闪发光的新锁,锁眼应该跟旧钥匙不匹配。他觉得,有人提前知道了他出院的消息,匆忙之中设置了这道障碍。
维佳将钥匙放回口袋,看了看一排排的门铃,门铃旁边写着很多姓名。还是原来的那些邻居,只不过“阿波罗细莫夫”这个姓被人用绿色的颜料胡乱地抹掉了。
当然啦,11年前他哥哥搬到妻子那儿去了,妈妈不在了,就连他,维佳也不在了。也许大家认为不会有人再回到这里了,所以把他们的姓擦掉了,以免给其他人带来不便。
维佳看着“雅谢克”这个姓,接连按了三次门铃。出乎意料地,门很快就打开了,一位小个子中年妇女站在门口。她身穿旧绒线衫,戴着可笑的眼镜,那是60年代初流行的款式,在苏维埃时期的老电影里,戴这种眼镜的都是学校校长和物理学家。
女人疑惑不解地看了看维佳,什么也没有说。
“卓娅伊万诺夫娜,”维佳说道,“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您还是那样,给人开门时也不问一句‘是谁?’。”
“我……”她说,“你……天啊!”
“我是维佳阿波罗细莫夫,”他说,“我变化大吗?”
“天啊,天啊,维克多……我以为你死了……”
“也差不多吧。”维佳说道。
“能抽烟吗?”维佳走进厨房时问道。
“行啊,”卓娅伊万诺夫娜答道,“我一个人在家……大家都上班去了……我丈夫伊万·谢尔盖耶奇带格拉什卡散步去了。”
“格拉什卡?”维佳问道,想起了那条灰色的大胖狗。
“真不知道,维佳……真没想到,你,就好像从天而降。”
“别担心,我不是疯子……”
“瞧你说的,我不是指这个。你大概饿了吧?你们那儿伙食不好吧?”
维佳耸了耸肩。
“是这样的……汤,七个……啊-啊-啊……大……还有……我想喝杯茶。”
她点上煤气炉,放上茶壶。维佳看到她的后背绷得很直,这位邻居好像在等着有人在背上给她来上一刀似的。
“你怎么样?”他问道,纯粹是为了打破沉默。
“是这样的……还都是……”卓娅·伊万诺夫娜迟疑不决,“都还好,就像……”
“看到列沙了吗?”维佳问。
“列沙?”她回过头来,声音不自然得令人厌恶,就像醉鬼故意装出清醒的样子。“他来过……啊-啊-啊……月初的时候……”
维佳没有说话。他把还没点火的香烟又塞回到皱巴巴的烟盒里,站起身来。
“好吧,我得回家了……”
邻居惶恐地眨了眨眼。
“您别紧张,卓娅伊万诺夫娜,我不会发疯的,今天早晨我出院了,如果您想看的话,我把出院证明拿给您……”
他把手伸到口袋里,可是女人急忙按住了他的手。
“等等,维佳……我不是因为这个……有别的原因,你明白吗?”
“什么?”
炉子上的茶壶响了。
“等一下……”
她把茶壶拿下来。
“我给你沏点茶,加点饼干?还是果酱?秋天那会儿,我把果酱放在罐子里存着。”
她的嗓音又变得虚假了,整个人也紧张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维佳疲惫地问道。
“列沙,你知道,列沙……”
“列沙怎么了?”
“他把你的房间租给了阿塞拜疆人,他们已经住了半年,前一阵子他刚刚来过,又预收了半年房租,锁头也换了。”
维佳没有作声,他似乎被刚才听到的话给击中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维佳,列沙早把你的东西给扔了,阿塞拜疆人给房间换了新门,你进不去的。”
“房子不是登记在我的名下吗?”维佳迟疑不决地问道。
“列沙早就想把你的名字给改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改完了……”
维佳掏出香烟,点燃了过滤嘴那头,自己却毫无察觉。
“这些人在哪儿?”他问。
“谁?”
“阿塞拜疆人。”
“在市场呢。每天他们都去市场卖货,不过你不见得能跟他们说通。他们付了租金,是不会让你进门的。可恶的流氓,他们对我说:‘我们要把你的狗勒死’。你甚至没法跟他们好好说话。”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去住火车站吗?”维佳问。
“噢,维佳……等一下,喝点茶吧?”
维佳没有回答。
“你得跟列沙见个面。”
“我不能。”维佳说。
“没办法,毕竟他是你的哥哥呀。”
“他不会让我靠近的,您是知道的。”
“谁知道呢?!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
维佳突然发现,邻居跟他说话的口气跟艾尔涅斯特·阿多里佛维奇一模一样。
他傻笑了一下。
“没别的办法,你明白吗?是啊,也不能去火车站……医院去?”
维佳打开通风窗,把烟头扔了出去。
“他还住那儿吗?”
“我不知道,”卓娅伊万诺夫娜说道,“不过,好像是住在那儿……等等,他给我留了电话,要是阿塞拜疆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让我打电话给他……等一下……”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拿了一张小纸条走出来。维佳久久地看着那些不同寻常的数字,好像是银行保险柜的密码。
“这是什么?我不明白……”
“他的手机号码……”卓娅伊万诺夫娜说。
“什么?”
“手机,”她轻轻地说,“维佳,你不知道手机是什么吗?”
他把纸条还给她。
“我自己去找他,这样更好。也许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去吧,见个面总比打电话要好……”
维佳拿起背包。
“我走了……可不可以……可以喝点茶吗?”
他走出大楼,突然觉得这里很陌生。他点上烟。烟就快抽完了,钱也快用完了,生活本身也差不多到了终点。是啊,七年前,当两个穿制服的男人把他的双手反剪在背后戴上手铐时,他就是这么想的。
在楼门口,他碰见邻居牵着一条大肥狗。那狗吃力地迈动两条短小的罗圈腿,时断时续地哼哼着。
“该减肥了,减肥吧,”邻居用教训的口吻说道,“都快走不动了……减肥,听见没?还能少拉点屎……”
邻居从维佳身边走了过去,没认出他来。
维佳匆匆走出小区,向地铁方向走去。
***
防盗门和门禁对讲机。
维佳站了一阵子,等人出来,自己好进去。
他不想用对讲机跟哥哥说话,说什么呢?你好,列什,是我,你弟弟维克多,我今天出院了,请开门。
他会怎么回答?维克多?滚一边儿去,维克多!
他想立刻就见到他,尽管事实上他根本不想跟哥哥见面,但既然没有别的办法,那么最好还是直接见面的好。
没人从楼洞里出来,也没人进去。
维佳按了按对讲机门铃,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列沙在家吗?”维佳问道,觉得有一股冷汗从肩胛骨中间流了下来。
“他出去了。”女人简短地回答。
“上班了吗?”维佳问。
“就是出去了,晚点再来吧。”
“您是他的妻子?”
没有回答。
维佳穿过院子,坐在凳子上。
周围空无一人,住宅区就是这样,仿佛被鼠疫扫荡过似的。偶尔来了一个人,却像影子一样闪瞬即逝,好像根本没出现过。
维佳点上最后一根香烟,把烟雾吐向干净的天空。
这时,门洞里走出来一个人。维佳站起身,不过立刻又坐了下去。径直跑过去显得太傻了。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再说这人跟他哥哥也没什么关系,多半是这样的。
烟抽完了,时间却好像粘在短裤上的口香糖一样。
一小时过去了,太阳不知不觉地转移了方向,照在维佳的脸上。
他站起来,向楼门口走去。一个老太太牵着卷毛狗从楼里走了出来,不过维佳没有进去。
这时列沙出现了。
他从栗树丛后面走来,手里提着两只重重的食品袋。
七年来他几乎毫无变化,只不过有点胖了,头发剃得很短,从其它的方面来看,还是他那个哥哥列沙。
他从旁边走了过去,把袋子放在门口,在衣兜里摸钥匙。
“列沙。”阿波罗细莫夫小声地叫道。
哥哥迅速回过头来,看了看四周,将目光停在他身上。
“你回来了?”
“我今天早晨出院了,”维佳回答,“我不想找你……”
“谁让你出院的?”列沙打断了他。
“嗯,医生……”维佳不知所措地答道。
“医生?”列沙重复道,向前迈了一步。
“医生。”
“那个医生也跟你一样笨?还是他们全都那样?混蛋,谁让你出院的?你该在那里挺尸。你在社会上屁用没有!!!”列沙吼道,“败类!可恶的变态狂!你在社会上屁用没有!你该在精神病院里挺尸才对!你在这儿干什么?!狗崽子!谁让你出院的?谁?!你在这儿屁用没有!”
“我康复了。”维佳大声说道。
“狗崽子,大笨蛋!他们不该把你放出来……”
“我好了!”
“……竟然想当正常人。你该给关在笼子里!狗崽子!畜生!”
“我康复了,”维佳又说了一遍,声音发颤。“我康复了,听见吗?”
“兽类!”列沙大叫,“干嘛到这儿来?谁叫你来的?”
他突然弯下身子,从食品袋里迅速掏出什么东西朝维佳扔来。
一只啤酒瓶子从维佳左边太阳穴一厘米的地方飞了过去,重重地在落在他身后的地上碎裂了,发出咝咝的响声。
“我康复了!”维佳压抑着声音叫道。
这时一袋饺子飞到他的胸口上,打得不疼。随后袋子扑通一声落在地下。
“我好了!”
“挺尸去,兽类!”
一只铁盒罐头呼啸着打中了维佳的牙齿。
一阵剧痛刺穿了他的头颅,嘴里顿时感觉全是咸味,那是浓浓的鲜血的味道。
“我好了!”维佳一口咯出血来。
“挺尸去吧!”
像机关枪一样飞速打来的东西散落了一地,维佳在这些半成品堆中慢慢地向后退去。
“我康复了!我康复了!我康复了!”他小声重复着,“我好了!我好了!我出院了!我好了!”
“渣滓!”列沙嘶吼道,“你杀了妈妈!混蛋!混蛋!你该去挺尸。”
他哀号着,抱住头,瘫坐在地上。
一阵微风吹起空空如也的食品袋,唰唰直响。
“我好了!我好了!”维佳重复道。
鲜血流到他的下巴上,脸也痉挛起来,突然他说不清话了。
“我啊呀……啊呀……啊呀……”维佳断断续续地嚷嚷着,想把紧勒着他的衬衫领子抓掉。
一股混着鲜血的唾沫星子从他的口中飞溅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