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杜杜

下雨天，天明表弟要送东西来家里。

开门，一个并不高大的身影伫立眼前，浮漾在脸上的笑意扑面而来。

记得上次见天明，还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这几年，他的模样倒没什么变化，只是苍老了许多。阿美说，都是大脸，高颧骨。天明的奶奶和我奶奶是亲姐妹，大脸，高颧骨是强大的遗传基因。

我们早就准备了晚餐，只等这个表弟进门了。一桌的饭菜，三个人，坐下来边吃边聊。

“这几年，做的什么行当？”我小心打开话题。

“做点小生意，也算过得去。销售这一行，做的人太多，每天要说很多的话，见很多的人，要讨好、巴结……”天明慢慢地叙说，末了来了句，“和你们不能比，你们不用这样低三下四的……”

我没有立刻反驳他的话，只想听他说，也许他是需要倾诉。

七八年前遇到他的时候，他还在工厂里上班。现在他做起销售，白酒、啤酒、饮料这一类配送，就在我们这个小县城里，到处跑，从早到晚，哪里需要货，他就送货。原来的电动三轮车，现在换成了小汽车。

“20来岁时闯的纰漏，之前都不敢开车，现在好歹敢上路了。”天明有些伤感。

很多年前，天明搞货运，出过交通事故，赔了不少钱，一家人都慢慢煎熬。我都是听说的，那时我不太熟悉这个表弟，只觉得这个表弟有些冒失。现在，他们一家总算还清债务，车却不敢再开，有心理阴影了。

“表哥，还是你们的日子好啊，坐在办公室，不用辛苦！”天明感叹。在他眼里，我的生活似乎好了很多。

“教书、读书，靠一点工资过活，能发家致富吗，天明？”我只是苦笑。

我的日子又比你好在哪里？工作二十多年，依然是艰难地活着。别人在求发展，我们永远是求生存。肖培东说的，别被名利所累，如果你没有得到名利，这句话作废。

“怎么会是这样？”天明有些不解。一谈到这个话题，话就多了起来，也许是职业习惯，亦或是早就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般地唠叨。

想想这教书的生涯，早出晚归的，挣钱不是我们行业的核心素养，我们的理念是甘为人梯，无私奉献。比天明唯一好的，恐怕是不用回家太晚，他满大街送货收货的时候，我可以在家读一些无用的闲书。

天明叹口气，若有所悟，好在没什么反感，我就继续说下去。

日子是什么？我们的日子就像我读的、教的那些书，我们就是那些书中的人。

活到了四五十岁，就成了鲁迅笔下的闰土，那个毕恭毕敬呼喊着老爷，呼喊着领导，巴结着上司的成年闰土。我们都成了那书中的小人物，成了曾经被自己同情、鄙视的存在，日子总不好过。我每天说的话并不比天明少，还要巴结讨好我培育的祖国的花朵。

莫泊桑创作短篇小说《项链》，小公务员的妻子玛蒂尔德为参加一次晚会，向朋友借了一串钻石项链，来炫耀自己的美丽。不料，项链在回家途中丢失。她只得借钱买了新项链还给朋友。为了偿还债务，她节衣缩食，为别人打短工，整整劳苦了十年。最后，得知所借的项链原是一串假钻石项链。

当初，我们都觉得玛蒂尔德爱慕虚荣，愚蠢，十年青春，一条项链。现在，我们为了有房有车，辛苦的不也是十年或是更多，我们，都是玛蒂尔德。

像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里说的：“我用尽了全力，过着平凡的一生。”

我对着天明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我想到小时候我们一起玩耍的样子。那时，我们就是充满活力的少年闰土，叉着那偷吃瓜的渣，在月光下尽情地玩耍。

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本来是想安慰天明的，结果成了我的倾诉。

天明要回去的时候，窗外还下着雨。

我还没来得及拿伞，他已出门，我说我送送你，他说，你就在家，不用送，抬手，便要帮我把防盗门关上。眼前，这个我称呼为表弟的人，不晓得哪年才能再到家里来一回，我想，送别怎能这样草率。

我就陪着他下楼，到单元门口，他又拦着我，不送了，表哥你回吧！我坚持要送他出小区大门，以显示慎重。于是，风雨里，两个人漫步。

“以后晓得这里了，常过来玩！”我拍拍他的肩。

“好的，你也到我那边去玩，离你这里也很近！”他回应我的邀请。

出小区也就两分钟，接他的车还未到。我们在路边，在雨里，抽了一支烟，继续闲话。天明说，他要到外地去发展。

等到天明上车，我没有转身，在小雨里默默地站立，直到，车的尾灯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不见。

从防盗门到单元门，再出小区大门，离开时，送你到三道门外，最后，还要深情地看一眼，才是真正的送别。

以往，有朋友送我回来，我只在小区外下车，不立即转身。等他们车子掉头，挥手，车子在路的尽头消逝不见，我还要久久地立着，像是某个名人散文里的目送。我以为这才是最完整的相聚，情深意切。所有的遇见，都是一生一会。

于是，我的送别，就像古人的诗句，直到孤帆远影碧空尽，直到山回路转不见君。似乎，我的生活的全部意义也就在此了。

与天明离别，也是与又一个日子告别。小雨里，回去的路上，我就想，什么时候，我们活成了这般模样？

穆旦在《冥想》里这样写道：“为什么万物之灵的我们，遭遇还比不上一棵小树？……为什么由手写出的这些字，竟比这只手更长久，健壮？……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雨未停，夜未央。

归来，正是掌灯读书的好时光。